蘇慧廉,英國人,傳教士,著名的教育家,歐洲一流的漢學家。他在溫州定居二十余載,設(shè)立禁煙所,修醫(yī)院建學堂。他被聘為山西大學堂的總教習。隨后受聘牛津,成為牛津大學漢學教授。蘇慧廉經(jīng)歷中國最動蕩的時期,而他的歷程,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。然而,這位傳教士的一生,竟在大段的歷史上成為空白。
作者沈迦,歷時六年,跨越三大洲,用翔實的史料,寫出了《尋找蘇慧廉》,為我們還原了蘇慧廉百年前的人生軌跡,也描繪出大時代的波瀾詭譎。
九十多歲的歷史學教授來新夏先生讀完此書,深有所感,寫了如下的觀后感。讀來深刻、動人。我們摘之,與你分享。
一
人物是歷史的靈魂,但是不論研究,還是閱讀,常常遇到的多是人們翻來覆去,耳熟能詳?shù)哪切┤?。只不過不同的撰者,從正面、側(cè)面、反面,說東道西地把好端端一位歷史人物解剖得七零八落,讓讀者看不清究竟是個什么人物。更不知有多少對社會、對人類、對歷史曾著有功績的人物,卻被掩埋得很深很久,在期待被發(fā)掘出土。
如今有個怪異的現(xiàn)象,凡發(fā)掘出幾具古尸和若干古器物,常會引起一陣歡呼和感嘆。于是發(fā)掘報告、研究論文、隨筆札記,都會接踵而至。有些還被列入當年幾大發(fā)現(xiàn)之一。但當有人發(fā)掘出一位值得稱道的歷史人物,并在艱苦搜求翔實可信資料基礎(chǔ)上,按照歷史人物成長的歷程,耗費數(shù)年研究,編次成書后,使一位久受沉埋的歷史人物得見天日,使歷史增新貌,為后世垂典范,卻往往未能如愿受到關(guān)注,最幸運的不過曇花一現(xiàn),更多的是沒沒無聞,很少有人再提起,這很不公平。
還有一種現(xiàn)象,那就是在史學著述中,圈外人的著述往往比圈內(nèi)人更受看,更能得其要領(lǐng)。十年前我讀過一位機械專業(yè)出身的高工張貴祥先生撰寫的《大三國演記》。這部書記述了宋、遼、金、西夏的對峙,直至元統(tǒng)一,歷時三百年的兩個三角形的紛亂歷史,比專攻這段歷史的人條理得更清楚明晰。
我漸漸厭煩那些被人們談得很多的歷史人物,你爭我辨,你是我非,只憑手頭一點資料,鬧烘烘地瞎辯論。我期待更多地發(fā)掘新人物,廣泛搜集有關(guān)資料,把這個人物說清楚,能引人入勝的著述。
十年后,我有幸又看到一部我喜歡的人物傳記,那就是沈迦先生近年撰寫的《尋找·蘇慧廉》一書。
沈迦先生做過記者,后經(jīng)商,現(xiàn)居加拿大,行有余力,則以學文。我讀過他寫的兩部書:一是《普通人》,二是《尋找·蘇慧廉》。前者讀過而已,后一種卻引發(fā)我若干遐思。
為什么我愛讀的史學著述多出自史學圈外人之手?或許是他們沒有經(jīng)受史學專業(yè)訓練,也就不會為那么多框框所局限。更可能是他們出自一種自發(fā)的“還史與民”的理念,想寫些有扎實資料基礎(chǔ),能讓民眾讀懂的史書,而專業(yè)人士則陳義甚高,故作深沉地寫些只有少數(shù)圈內(nèi)人讀之昏昏的文字。那么他們所選的題材對否?張貴祥先生理清了中國歷史上最糾纏混亂的年代。沈迦先生挖掘沉埋已久的一位有過歷史貢獻的外國傳教士。
我評價歷史人物的標準是:一個人在他所處的時代,做好他應(yīng)該做的事,并對社會、對人類、對歷史有所貢獻,就應(yīng)給以注意。沈先生從本鄉(xiāng)本土所挖掘出來的傳主,正是這樣一位值得研究的人物。
傳主蘇慧廉,1861年1月23日出生于英格蘭約克郡哈利法可斯城。1883年1月,時年22歲的他被英國循道公會派駐溫州任傳教士,直至1907年才離開。他在中國居留了前后24年,做了不少與中西文化交流有關(guān)的工作。他將《圣經(jīng)》翻成溫州方言、《論語》譯成英文并開辦中等學校。
在離開溫州后,他還擔任過山西大學西齋總教習和牛津大學漢學教授。1935年5月14日,他在牛津寓所逝世,享年74歲。他在所著《中國與英國》中曾寫下幾句話,自評其與中國的關(guān)系說:“不管我如何評述中國,我都是帶著一種對中國和中國勞苦大眾的真摯情感。我曾服務(wù)于他們,并在他們中間度過了我的半生。”沈迦先生的《尋找·蘇慧廉》一書,正是傳主這幾句話長長的注腳。
二
沈迦先生的撰作起意,是聽說溫州圖書館藏有傳主的二部英文著作,塵封已久。這樣一條線索,引動沈迦先生進一步“尋找”。 2007年沈迦決心寫傳,2009年他親臨傳主夫婦在英墓地,仔細地考實他們的人生終點,并以此為爆破點,啟動了撰著。他開始循著傳主一生的路線前進,這也是撰者全書的主線。撰者在自序中明確地交待說:“這本書的主線雖是以傳主的生平展開,其實也是沿著尋訪的過程一路走來。”沈迦先生走的是傳主走過的路,但不是簡單的重復(fù)。他在和傳主同步前進時,還隨時隨地地捎帶著描述一路上所見所聞的地情社況。
沈迦先生為了征信于讀者,他在自序中詳細地寫他去英、美、加等國和香港、澳門、臺灣等地的檔案館和圖書館,查閱有關(guān)資料的經(jīng)歷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他經(jīng)眼的檔案、著述、專著和論文、資料等多達280種。除此之外,他“還走訪了蘇慧廉曾經(jīng)工作和生活過的城市,從溫州到太原,從上海到北京,從香港到澳門,從牛津到劍橋,英倫半島也去了兩趟,重返歷史現(xiàn)場,尋找歷史后人”。他不憚煩勞地寫下這些文字的目的,不是炫奇,而是留給后人一張尋寶的路線圖,他以實際作為說明書中記事,都是“事事有來源,字字有根據(jù)”,沒有違反歷史筆法的規(guī)范。
這部人物傳記,不像其他傳記。他寫了千余條注釋,幾乎是每頁都有邊注,頗似學術(shù)專著,如果單獨抽出來,可成另一本書。這一方面是撰者想盡力遵循史學規(guī)范,更重要的是他受了蘇慧廉的老師里雅各遺訓的影響。里雅各在翻譯中國《四書五經(jīng)》時說過:可能一百個讀者,當中九十九個會對長長的評論性的注釋絲毫也不在意,但是第一百個讀者將產(chǎn)生出來,他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些所謂長長的注釋,其實一點也不長,就只為了這第一百個讀者,我也應(yīng)該將這些注釋寫出來。
沈迦先生希望讀者“能沿著這些雖粗糙,但頗費力搭建的路標,走向更遠方”。事實確是如此,我作為“第一百個讀者”,通讀了每一條注釋,有時超出了對本文的注意力,果然受益匪非淺。第一,它填充了我若干空位的知識缺口;第二,從注釋內(nèi)容了解到撰者的書外弦音;第三,從注釋內(nèi)容所涉及的枝蔓,啟動了選擇新題目的思路。這也是撰者便利讀者的一種善舉。撰者還為本書編寫了傳主的年譜簡編置于《附錄》,也具有這樣的意圖。如果在《附錄》中能再編一份全書綜合索引的話,那將更為完善。
三
才學識是中國對寫史者的傳統(tǒng)要求,沈迦先生在寫這本書時,凸現(xiàn)了他的史識。他要是沒有相當?shù)哪懽R,就不會輕易涉足于為外國傳教士寫傳記這類“禁區(qū)”。近幾十年,外國傳教士惡名隨身。寫傳教士無論怎么都會與政治掛勾,如通信往來就可以是遞送情報的鐵證,生活方式的不同就有和平演變的嫌疑,普及教育、推動衛(wèi)生是一種小恩小惠等等,而有些對中國社會和民眾有益的人和事亦常被掩蓋和埋沒,或者被定為“別有用心”或“客觀上的影響”等等。以致歷史學者馬勇在讀過這本書后曾發(fā)感慨說:中國人是一個知恩圖報的族群,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。然而由于各種原因,我們今天對利瑪竇以來的傳教士,還缺少一個道歉,缺少一聲謝謝,缺少一句對不起。在這一長串傳教士名單中,蘇慧廉就是其中一個佼佼者。這部書忠實記載了蘇慧廉極不平凡的生命軌跡,值得一讀。
這段話容尚有可商榷之處,但對本書的評論是切實而符合實際的。
沈迦先生為傳主立傳的重點是傳主在溫州的布道、辦教育和興文化諸事跡,因而不可能不涉及溫州的教會活動和溫州的社會背景,所以書中有較多篇幅的引據(jù)和敘述,撰者的筆法又比較細膩,從而可得溫州傳教史的大要和溫州的鄉(xiāng)邦文獻。這在一些人物傳記中不那么突出,而這一筆墨可為人物傳記的寫作拓展較開闊的空間。后之寫傳記者,何妨一試,以自見特色。
沈迦先生之撰蘇傳,從僅知傳主數(shù)百字生平始,不懈地跟蹤尋找,經(jīng)過數(shù)年的奔走、采集、研究、寫作,終成一資料豐富,論述完整,別有見地,長達四十余萬字的著作。他開辟了深廣的新史源,從埋藏極深的沃土中挖掘出一個熠熠發(fā)光的歷史人物,使之得見天日。同時又豐富了溫州近代史、中國傳教史和教育史若干令人矚目的內(nèi)容。啟示后來者,特別是歷史研習者一種可捉摸的范式。
我通讀全書訖,作為史學圈內(nèi)人深感愧恧。我雖年逾九旬,亦當為之鼓呼!沈迦先生方當盛年,尚望奮其所學,為人間呈佳作,為后學示典范。衰年一叟,自幸在奔百途中得讀佳作,亦云快哉!
——摘自
《中華讀書報》2013年8月14日第十版